艺术家张洹在自己的住处造了个院子,

取名为69泥洹院。

这个院子“前所未有,之后也无法复制”。
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张洹为此不惜成本、不计代价,

从全国各地找来了两千多吨石头,

在几个月的时间里风雨无阻,

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,

想要呈现一个童年梦中的乐园。

张洹在69泥洹院

院落摒弃了所有现成的关于“园林”的审美,

仿佛一个野生的山谷在上海生长出来。

巨石,以及巨石堆,

形成了龟壳、脑壳、棺材、剧场……

仿佛另一个星球的景观。

人在其中,

显得非常渺小。

胡军军作品《尘归尘,土归土》

张洹的爱人,同为艺术家的胡军军,

则在下沉式的庭院,

创作了一座涅槃石佛。

使得整个院落达到了一种完满。

一条摄制组造访了这座院落,

并和张洹、胡军军一起,

聊了聊这座“疯狂”的院子。

撰文:周天澄

责编:倪楚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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连张洹自己都说,造这个院子,是一种太过于疯狂的体验。在和两千多吨石头打了半年交道后,他说:“当你看到一个几百吨的巨石时,它回答了你所有的问题。”

张洹行为表演《家谱》 2000年

他可能是最敢于冒险的艺术家之一:他曾经裸身涂满蜂蜜,在最肮脏的公厕里坐了一小时,吸引来满身的苍蝇;曾经全身贴满生肉片后在纽约街头行走;也曾经在一整天的时间里,让书法家在脸上一遍遍抄写《愚公移山》等字样直至整张脸变得漆黑……但他说,在这个院子的巨石面前,人太局限,而艺术太孱弱了。 

院落位于上海的马桥镇,没有假山、没有草皮、没有小石子步道,我们熟悉的关于造园的元素一概皆无,到处都是大开大合的巨石。它更像是一个野生的山谷,突然长在了城市中。

我们第一次拜访时渐趋黄昏,光线渐弱了,院子有一种西北荒漠式的苍凉。但这苍凉的院落又被一条娇艳异常的花路撑开,显得非常不真实。

我们拍摄时,张洹一如往常,穿一身白,在后院行走,恍惚如同走在火星上的宇航员。他飞快地在几块大石头上跳来跳去。他跳进石头的缝隙,整个人就都消失在其间;他在石头上就地躺下,正视头顶的太阳;他爬上那棵最高的古树,在我们的视线里远成一个小小的点。

他说,这里是他的归属地。

以下是张洹的自述:

去年六月,种种机缘巧合,觉得若不做这个院子,以后也没机会再做。这个院子不会是苏州园林、不会是日式枯山水、不会是欧美的庭院……不是任何之前有过的园林的范式,那些都不是我精神的家园。

我完全进入了一个孩子的“玩”的状态,不计成本、不计时间、非常任性。我就是要好玩,就是要尽情撒野。它应当是我童年一个梦的呈现。看到这个院子,我的个性、我的艺术、我的精神世界,会一览无余。

前院百吨重的巨石,是一切的缘起

院子的缘起,是前院的那两块巨石。巨石从太行山脉找来,叫做黄锈石。黄锈石在石头的市场并不讨喜,但是我在几万块石头里一眼看到了它。那么温顺、那么沧桑,又那么有力量,一块就有一百多吨重,是佛光普照的感觉。它原本来自河北一个老寺庙旁边,有老庙的定力。

荒凉气质的院落

前院本来有一棵树,常规造园来说,要把它移走,但是我拒绝。我尽量不去干预原本的自然环境,我要尽力去呈现它原来的状态,这就会永恒,就会久远。我只把我自己想要的东西放下。

那块巨石太大了,常规的运输和吊装方式都无法把它运进上海,于是切一切、分一分,成了三个大块,围着这棵树,拼成原本的形状,也不修饰它,让它和树有一个和谐共处的关系。

石头和树,也成了整个院子最核心的部分。

院子里用石头堆成的“龟壳”与“剧场”

前院如此,后院要既有联系,又有变化,也要更有想象力。去年十月开始,我就去到九华山,去到河北、河南各处找石头。

选石头的时候,基本上都是他们最不流行的,整个市场几万块,剩下一两块没人要的,我就喜欢这样的。我要的石头,首先是要纯自然、没有加工过的,那些已经经过切割、加工,用来做成假山的石头,不是我要的;其次我要体量大的,常规的景观根本用不了。这就形成了我自己的一种独特的语言。

“巨轮”

“巨轮”也是如此。在前院落定后,我发现了这块石头,也是一眼看中,带回来安置在了后院。这两块巨石很神奇,坐在屋内看,前院的石头仿佛坐在海上游轮时,孤岛从身边滑过;后院的那块却像在荒漠中的巨轮,无法前行。

后来得知它和前院那块石头原本是同一个寺庙边上,长在一起的上下两块。它们被搬运下山后分开,却又在我的院子里重聚。

张洹攀爬上五六百年的古树

后院的这棵老樟树是元明时期的树,至今已经有五六百岁,看到这棵树的时候我就决定,我要把它“请”到我们这个院子里。

树已经老得内部中空

我对这棵树充满敬意。在它的历史里,曾经遭受过三次雷劈引起的火灾,如今却依然活着。它已经这么老了,中间已经中空了,只剩下一层皮,甚至皮都已经钙化了,到底什么给了它这样的生命力?而且它的枝叶,是弯弯曲曲向远方伸展出去,很飘逸,是非常中国的一种美感。

请这棵树的过程,也完全像是对待一位受人尊敬的老者。为它定制了特别的方案、特制的担架,把它从一公里远的地方移栽过来,就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。它过来的时候毫发无伤,一个小枝都没有损伤。

古树台

这棵树的基座本来只想做到一米左右,但是随着心走,就越做越高,最后选择了一块二十多米长、四五米高的整石。感动你的事物,要给它足够的尊严、最好的位置。我们平时要朝圣,都要爬山慢慢上去,以一个仰视的姿态。我对这棵老树也是如此。

“花路”与“花路”中的花

撑起整个院子的是一条花路。花路的概念,是婴儿在妈妈肚子里边脑壳形成的过程。从脑壳形成,到开悟,到生命的尽头。在这样一个院落中,像是在荒漠中突然有绿洲,突然有鲜花。

花路里的波斯菊,又叫做宇宙花。我曾经在敦煌莫高窟前见到过一片波斯菊。后来了解到常书鸿先生1940年代带着女儿常沙娜来到敦煌,女儿喜欢花,敦煌却一片荒漠。常先生就带来了一批波斯菊的种子,在这里扎根生长。

在莫高窟的黄土面前,有这样娇艳的花,感觉就是不现实,像是另一个星球的景象。那个气场让我觉得如鱼得水,于是我又在这里造了一个类似的。

这条花路的尽头,是一个“脑壳”,也是我一个标志性的创作主题。这条花路,是献给宇宙空间中所有的灵魂。包括过去存在过的、未来将会存在的所有灵魂。

“龟壳”

造园的过程中,石头的堆放全无预先的设想,都是凭着感觉。乱七八糟的一堆,成了“龟壳”。“龟壳”是我取的名字,你也可以理解成一个古堡、一个寺庙或者一个教堂,人还能进去安静一下,或者和朋友一起聊几分钟。我有意设计的入口,不能正常地走进去,必须是躬下身体进入山洞那样的方式。

丸石,是对生命的理解

进去以后一坐在那,你会发现这个石头大得惊人,真有一种古人打禅修炼的感觉,有一种宗教性在里面。

龟壳上面堆放的圆石,在日本叫丸石,有专门的庙宇供奉,是生命力的象征。我特别喜欢这种圆蛋,一个圆蛋就是一个生命,这里面有对整个宇宙的理解。

“剧场”

“龟壳”是一个凸起,为了视觉上的透气和留白,我又做了“剧场”,是一个下沉。也是无心之间,石头堆着堆着,突然觉得很像是古希腊的户外剧场。如果把“剧场”移过来,和“龟壳”扣在一起,形成一个整体,那又会是另一个东西,我觉得很有意思。

黑色的两块扣在一起的石头,中间那一条像裂开的缝,我摆放了很多卵石,有一种自然裂开的感觉。这是我最有感觉的地方。

我曾经去过河北山上一个隋代的庙的遗址,用老石头砌的,很简单,体量也不是太大,一进庙的门口的时候,看到砖的缝里边全是像花生米大小的蛋壳,这是壁虎在里边生活的痕迹,小的壁虎就出生在那些缝隙里。

我放鹅卵石也是有这种概念在里面,是一种关于生命的体悟。“裂开”,是出去也是过来,是一个有时空性的东西。

院子之外是一条公共的河,中间有一个小岛。我在岛上埋下了28颗上吨重的圆石,这是一个秘密,我们看不到这些石头,但它们实实在在地存在着。

在我的理解里,岛是私人院子和公共空间的缓冲区,也是心灵和精神世界的桥梁。埋下石头,也是把院子做了一个延伸。其实如果规章制度允许,我想要把这些石头无限地埋下去。我想要把这种种的“边界”都给去除。

因为道路限制的原因,需要在今年2月完工,我想这是我做这件事最后的机会了,那时真的是风雨无阻,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,上千吨石头像炸弹一样地往里扔。天黑之后,大灯打得像个实验剧场。

吊装现场

有几次惊心动魄的时刻,四五十吨的大石头吊在空中,可能因为内部结构的脆弱,在空中轰然就碎了;还有一次,大石头突然失去控制,像飞碟一样转了起来,越转越快,最近的时候离人只有五十公分远,若是真的飞出去,房子和人,灰飞烟灭,后果不堪设想。

事后我真的后怕,想着做完这个院子真的不和石头再打交道了。石头是不会听你控制的,不是艺术家画个图纸来摆放装置的事儿,石头有自己的性格和力量。我整个造院的过程中都没有图纸,我完全跟着石头走,有时候是石头想待在某个地方,我尊重它。

做石头做着做着,发现一个问题,那么小一块石头埋在地里,圆乎乎的不起眼,当你把它挖开的时候,发现它里面藏着十几米深,而且它有棱有角。同样的石头在现场看到的样子,移过来之后又变了。

我们只能看到一块石头1个面或者2个面,但是它的5个面8个面我们看不到的。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个现象。这是我们人的局限。

凝视巨石的时候,我感觉到它的魅力,它的力量,它把所有世人想不清楚的问题都说清楚了。它没有文学,没有哲学,没有艺术,没有科技,没有所有的东西,但是它又什么都有,这是无可取代的。在石头面前,我们人的力量、艺术的力量,都显得太弱了。

虽然我始终在拒绝次序、拒绝逻辑,但现在看来,这个院子有一种失控中的理性。

这一次我把当代艺术、雕塑、装置、大地艺术、艺术景观等等,完全混在一起去玩,把界限都打破。

这个院子里,我没有放任何一件传统意义上的艺术作品:雕像、装置,我都没有放。但这些石头就是如此浑然一体。从巨轮到古树台,从花路到脑壳,从龟壳到剧场,它们在讲述着自己的故事。我很天真,我希望将来有一天,这个2、3米的下沉剧场里,能不能有人来读诵诗歌?能不能请歌唱家来歌唱?能不能让市民来看斗蛐蛐?它应该是一个自然的、生活化的场景。

我也问自己,现代人疲累的时候,到底希望看到一个什么样的场景?我觉得是要回归自然,看到自然的魅力。

现在有时候邀请朋友带孩子来玩,那些孩子们太高兴了,一屁股就坐在地上,就开始挑石头摆放,开始在巨石上攀岩;大人们也是一样,不管平时多么成熟稳重的人,只要一到“巨轮”那样的大石头上,就登顶了、释放了,一下子会变得非常童真。人回归到自然里,就会变成孩子。

我也觉得很幸福,我走到每一块石头前,都能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可讲。

踩在卵石上有一种在外星球的感觉

院子的名字叫“69泥洹院”,69是门牌号,也是太极的形状;“泥洹”里的洹字,和我的名字完全巧合。泥洹就是涅槃的意思,不生不灭,无始无终,是一种绵延不绝的气场。

可以说这是一个还没有完成的院子,一直在变化。院子里这些鹅卵石,人踩上去,石子会滚动,位置会变化。我有一种踩在宇宙中的感觉,我看着一个小石子,这可能就是地球,可能就是我的前世。

这些北方气质的巨石初到上海,一开始还有些水土不服,就像我一个中原人来到上海一样水土不服。但它们就在这个院子里待了下去,继续生长、呼吸,并且变得温顺。前些天我们在古树台上发现了一条90cm左右的小蛇,我也在水里看到了青蛙,我觉得这特别好。

现在回想这段经历,都觉得非常不真实,像是另一个星球的体验。永远在失控,总是在修改,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步会做成什么样子。折腾了几个月,把它最好的样子给留住了。我觉得是那棵古树在保佑大家,胡老师的作品《尘归尘,土归土》在保佑大家。

以下是胡军军的自述:

胡军军与《尘归尘,土归土》

《尘归尘,土归土》是一件石头做的涅槃佛像,由五十几块石头组成,大概有65吨重。它被安置在泥洹院的下沉庭院。我在它周围种了九棵青枫和五千棵栀子花。我特别期待到了端午的时候,栀子花开遍整片土地的场景。

胡军军用不同材质创作过涅槃佛的作品

两三年前我就有了想做一件这样作品的想法。我曾经用过香云纱、枯枝、废瓷片等材料做过涅槃佛的作品。石头这种材料是我第一次尝试,它早于人类亿万年就已经存在,包含了很多信息,也有很大的能量。

石头也同样来自太行山脉,我希望尽量以未经雕琢的、最原始的石头来呈现,这也是最难的部分。即使画了图纸,也没有任何一张图纸能够让你找到一模一样的石头。石头的肌理、颜色、形状,都有自己的表达。相当于要在漫山的石头里,找出一个涅槃佛的形象来。当最后找到了、成型的时候,会觉得这些石头仿佛自然而然,就是为了这件作品而生的。

吊装的过程和造院一样,也是一个惊心动魄的过程。佛的身体上面其实有一座廊桥,吊机没法绕过廊桥把石头往下放,后来动用了一些古法,用人工的方式把石头平移过来。石佛落成后,我一下子体会了中国人老话说的“心里一块石头落地”是什么感觉,真的就是最后一块石头落地时内心安定的感觉。

这和我之前的作品还不一样,我没有执着于把它定义为我个人的作品,更像是天地间的一个呈现。现在它安然地躺在这里,特别像一个奇迹。

自从这件作品安装好以后,我几乎每天可以看到好几回。它在春天落定,到现在的初夏时节,阳光降落的范围也总有变化。从早上开始,佛脚上出现阳光,下午四五点的时候,佛头、佛脸上开始出现阳光,会特别惊喜。我觉得它像一位老朋友一样,始终陪伴在我的周围。

雨水打在佛身上

阳光洒在佛身上

我有一个朋友,一开始只当这是一个石头的景观,但当她静下心来、呼吸慢下来面对这件作品的时候,看出了佛的样子,感觉鸡皮疙瘩都起来了。这样一个体量、这样一个材质的作品放在面前,是会达到一种“无言说法”的境地,语言在它面前是苍白的。仅仅是静静地观摩,已经可以获得许多领悟。

很多人都问过我,涅槃到底是什么意思。我想,大概就是一种繁华落尽之后尘埃落定,无所从来、无所从去的意思。当我们明白了这一点,就可以在许多的困惑前学会转身,生命态度也会变得比较能够坐看云起。

石头会比我们恒久,在我们这样一个时空范围内,这个作品也可以有那么一段时间为我们停留,至少在我闭上双眼之前,它应该还会在这个院子。但我并不去想1000年或2000年后它会变成什么样。我们拥有的只是当下,如果当下此刻能够获得一些生命体验,那么这一生就值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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