墨鱼大烤让我们相信,所谓“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”,不光是公理,而且是定理。
墨鱼,俗称乌贼。在一般人的认知范围里,与“贼”有染,是件很煞风景的事。
然而,从生物分类学的角度看,墨鱼从属的“界”“门”“纲”“亚纲”里,都与“贼”无涉,但在“目”“科”“种”里,它却“贼”了起来,令人难以琢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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卿本佳人,奈何做贼?
名不正则言不顺。坊间“乌贼乌贼”叫得顺溜,既光明又正大,恐怕总有名堂。
唐人段成式《酉阳杂俎》(卷十七)述乌贼前世:“海人云,秦皇帝东游,弃算袋于海,化为此鱼,其形一如算袋……”算袋,旧时百官贮放笔砚的袋子。你想,一个人老是在上衣口袋上别两支钢笔,不就想告诉人家“我很有文化”吗?那么,整天背着放满文具的口袋能说明啥?满腹经纶,见多识广,善于盘算,门槛很精,狡猾狡猾的。
另据宋人周密《癸辛杂识续集•乌贼得名》曰:“世号墨鱼为乌贼,何为独得贼名?盖其腹中之墨,可写伪契券,宛然如新,过半年则淡然如无字。故狡者专以此为骗诈之谋,故谥曰‘贼’云。”乌贼的墨汁与松烟墨的墨汁,表面上看起来没有差别,但后者的墨色千年不退,而前者的墨色只能维持半年。从前的奸人故意用乌贼的墨汁来书写契约,结果半年后了无痕迹。真是:贼可贼,非常贼。
《本草纲目》援引的两个例子,也足以说明乌贼为何那么“贼”:一、隐身,“能吸波噀墨溷水以自卫,使水匿不为人所害”;二、挖坑,“性嗜乌,每暴水上,有飞乌过,谓其已死,便啄其腹,则卷取而食之,以此得名,言为乌之贼害也”。
当然,古文献上称墨鱼为乌鲗,后因读音相同而讹为乌贼的可能性更大。
墨鱼骨,别称海螵蛸,是墨鱼身上最不能成为菜肴的部分。不过,它仍然可以被利用来做药材。因此,墨鱼骨可以卖钱。但我小时候经常看大人不把它当回事,丢丢掼掼;后来知道,它与鸡胗皮、甲鱼壳的身价不在一个档次,卖不高。由此,从前几乎所有小孩子都跟它打过交道——在它“背”上插一面红色蜡光纸做的小旗子,于是,一艘手作的“鱼雷快艇”便在盛满水的脸盆里乘风破浪起来……
软不拉沓的墨鱼,有两个部位在古代受到极大的重视,一是墨鱼蛋,说白了即雌墨鱼的子宫。清人王士禄《忆莱子四首》之一:“饱饭兼鱼蛋,清罇点蟹胥。波人铲鳆鱼,此事会怜渠。”把乌鱼蛋与鳆鱼(鲍鱼)、蟹胥(蟹酱)并列为海鲜珍品。《随园食单》曰:“乌鱼蛋最鲜,最难服事。须河水滚透,撤沙去臊,再加鸡汤、蘑菇爆烂。”可惜袁枚语焉不详,“爆烂”两字殊难领会。梁实秋《乌鱼钱》则一板一眼地拈出:“乌鱼钱制羮,要用清澈的高汤,鱼钱发好,洗净入沸汤煮熟,略勾淀粉芡,但勿过稠,临上桌时洒芫荽末、胡椒粉,加少许醋,使微酸,杀腥气。”二是墨鱼肠,明人顾起元《客座赘语》记,南朝宋明帝刘彧好这一口(鱁鮧),“以蜜渍之,一顿食数盂。”蜜渍墨鱼肠?不光今人很难理解,古人也质疑不断,唐人张鷟《朝野佥载》(卷五)表示:“每啖数升。是知海上逐臭之谈,陈君爱丑之说,何足怪欤!”宋代博物学家沈括甚觉奇怪:“如何以蜜渍食之?”
我不知当今餐饮界有没有人还原出此种蜜渍做法并予以推广。普通百姓的着眼点当然落在墨鱼的躯干,即正宗称谓——肌肉性套膜。
唐人刘恂《岭表录异》中提到两种吃法:“广州边海人往往探得大者,率如蒲扇。炸熟,以姜醋食之,极脆美;或入盐浑腌为干,捶如脯,亦美。”
墨鱼干,古人叫螟脯,今人叫墨鱼鲞,千百年来,一脉相承,几无变化,烧肉,特别香飘;“炸熟,以姜醋食之”,比较陌生,可见我们太过傲慢。
现代人拿得出跟古人比试一下的墨鱼菜,区区几道而已:大众,经典,但上不了台面,允推“咸菜炒墨鱼”;经典,上得了台面,但小众,得数“泓0871”出品的“易门虎掌菌墨鱼丝”(墨鱼切成极细的丝,与韭菜苗、虎掌菌丝合烹);既大众,又经典,还上得了台面,非“墨鱼大烤”莫属。
这里的“烤”字,决非放在火中大烈度炙烤,应该是“㸆”字的别写。
㸆,有人说是用小火烧;有人说相当于湖北的煨、广东的煲、东北的炖;有人说先把原料炸透,然后放进调料及汤汁烧煮……诸如此类,均为隔靴搔痒,关键在于最后收汁与否。
墨鱼大烤的套路很多,不过,大致无非把墨鱼先在沸水中汆一下,然后,或入由各色作料构成的酱汁里烧煮,或入油锅里煸炒,同时辅以各色作料和水;还有一种,便是自始至终热油侍候。
坚韧若牛筋,下品也;软糯若年糕,中品也;弹牙若鲍鱼,上品也。
墨鱼大烤出名而章鱼大烤、鱿鱼大烤少见,乃是墨鱼肉头较为敦厚所致。
其绛红或酱红的皮色,主要靠酱油、南乳汁或红曲米打造。当然,取之于墨,用之于墨,黑皮白心式大烤,是比较另类的呈现。
墨鱼大烤让我们相信,所谓“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”,不光是公理,而且是定理。